万姓盛会,第二天。
继汴京小民的热情被带动之后,达官贵人也开始奔走相告。
贵妇人兴奋了,大相国寺居然有只让妇人进入的专用楼阁,里面温暖如春,还有彬彬有礼的女侍者伺候她们试衣,不买都不好意思。
大家小姐兴奋了,温暖的佛堂阁楼里不仅有各类珠宝,四周的围栏内还尽是萌萌的宠物幼崽,简直不要更贴心。
掌柜管事兴奋了,大相国寺搞出来的方形圆形柜台极具参考价值,“搭配销售”的思维必将搅动大周工商圈。
大族、将门和皇族兴奋了,他们把持的商号作坊搭上了顺风车,完成了一笔笔大额交易。
外地商号兴奋了,大相国寺提供的全新展示方法,使得打入汴京市场不再是梦想。
小门小户兴奋了,如无意外,此次万姓盛会的人流将远超往届,他们这些小商贩终于可以过上肥年。
全新的组织方式、各种“小花招”下隐藏的智慧、匪夷所思的人流量以及新鲜的炒菜,都成为汴京的高官显贵和贩夫走卒拥抱万姓盛会的理由。
对真正有见识的达官贵人来说,佛堂阁楼里摆放的巨大炭炉最吸引他们的眼球。
万姓盛会第一天,大多数有心人只是注意到了炭炉的存在,并没有太在意。他们觉得,炭炉不过又是奇技淫巧,能不能广泛推广还是两说。
但到了第二天,参加万姓盛会的大部分店家便从大相国寺手中接过炭炉,很多店家甚至要把炭炉直接买下,为此不惜自费柴炭,多掏腰包。至于他们是拿回去自用,还是仿制什么的,就不清楚了。
大相国寺剩下的一些炭炉,被低价租给外寺南街上的小商小贩,整条街似乎变得温暖不少。
申泼皮和李姓大汉那两个声名狼藉的人物,上演的那场抢货源的戏,一看就是蓄谋已久,不过演技有点差,差点被有心人拆穿……
达官贵人、豪绅富商,尤其是上了年纪、想要颐养天年的老人,回家家里便打个哆嗦,开始回忆白日里的温暖舒适。他们对大相国寺的巨大炭炉有了购买欲,毕竟都感受过现场的温度,那种如被火焰包裹的感觉让他们如痴如醉。
听说大相国寺明日开始发售那种大炭炉,每台都有独一无二的编号,有专人上门安装,还送一大堆用具。汴京很多人家已经在准备交子,不难想象竞争的激烈,毕竟是第一批炭炉,涉及到面子啊!
安宁公主柴凝馨,也在这个夜晚听到了炭炉的传闻。
安宁公主是当今皇帝的亲妹子,也是先皇最宠爱的公主之一。这位公主不仅温婉大方,在诗文和经学上也小有成就,颇得几位大儒的赏识。
安宁公主是认死理的性格,自见过骑马挎枪、金甲银袍的折家公子后,她便心有所属,于是她不顾士大夫和皇族的极力反对,毅然下嫁那位武夫。
大周吸取了外姓干政的教训,共天下的士大夫们打起精神,只让皇子娶普通人家的女儿为正妃。公主更惨,大多嫁给商人之家,甚至小门小户。
商人之家倒是乐意抬个盾牌进门,只是大周的驸马很惨,几乎绝了入仕的可能。这还不算,公主毕竟是公主,所以不能叫娶公主,只能叫“尚公主”,尴尬了啊。
最受宠爱的安宁公主,再加上世镇西北的折家?
士大夫们不放心,皇族也不放心,柴凝馨开始以死相逼。
折家公子也很有种,在折家祠堂插了自己十三刀,破门而出。折家公子毅然改名换姓,和安宁公主住到一起。
汴京大哗,京畿道大哗,大周大哗。吃瓜群众奇怪,折家公子为何插了自家十三刀,后来有“内幕消息”说,折家公子所在的那房恰好有十三位先祖。
婚后的生活甜蜜而幸福,公主经营商号赚的钱够两人和和美美地过一生,有人为难过柴凝馨,但老皇帝差点破了不杀士大夫的祖训。
老皇帝最后那两年经常大骂安宁公主,但当时的皇后、如今的太后大人,经常出宫见自己的女儿。于是,小两口的生活似乎清静了。
士大夫不想看到柴凝馨和折家公子幸福美满的样子,他们感觉这对夫妇是一根刺,是很显眼的一根刺。
各地的名士大儒、青年俊彦给安宁公主发请帖,安宁公主当然没去;不断有折家公子出轨的传闻传遍大周,还有人说折家公子不举,折家公子只是一笑置之;不断有人向折家公子发出挑战,或文或武,没有地位的折家公子疲于应付……
不知怎么了,夫妻两个说话越来越少,很多时候背对而泣。他们只想安生过日子而已,却为何感觉到窒息?
大周发动“讨土之战”,折家公子连喝几天酒,拿起铁枪,说:“馨儿,你且等着,我去挣个功名回来。”
骑马挎枪,折家公子独斗二十骑士,大获全胜,进入童贯大将军的视野。
那天的阳光很好,安宁公主却如坠冰窖。折家公子回来了,回来的却是一具尸体。
折家公子身上有箭伤、刀伤、穿刺伤和马蹄踩踏的伤痕,勇冠三军的折家公子,其正面只有一处致命伤。
安宁公主陪在尸体旁,七天七夜滴水未进。
当时的皇后到了,安宁公主声如蚊蝇,“母后,我们只想安静地过日子,为什么会这样?”
“因为这里是大周,因为你是公主,因为他是折家公子。”安宁公主的母后擦擦眼角,给出的答案很简单,却包含一切。
安宁公主没有报仇,她可以杀一人,也可以杀十人,但不能杀成千上万的人。更何况,她杀再多人也没用,大周永远是大周,那些人也还是那些人。
柴凝馨的丈夫,终究是没了。自那以后,安宁公主的家门除了当今太后,便只有折家公子的堂兄弟可以踏入。
折彦文便是折家公子的堂兄弟,他急于返回西北,只好在夜里登门求见。值夜太监把折彦文引到正堂,折彦文顺着琴声,找到一个小房间。
赤足白衣的柴凝馨美得惊心动魄,她只是把双脚收到裙里,继续拨琴。
折彦文不敢正视安宁公主,但安宁公主的琴声让他感觉太冷,他只好大胆说道:“公主……”琴音陡然转高,折彦文吞口唾沫,冷汗流遍全身,“不不,是堂嫂,堂嫂。”
折彦文的神色有些讨好,他在军中的下属此时如果得见,肯定会被折彦文可笑的表情吓死。
来都来了,折彦文一咬牙一抱拳,“堂嫂,西北军饷吃紧,其他倒还凑合,盐和粮食实在要命,布匹也是。”
“咳咳,堂嫂可否接济折家一二,能够多撑一时也是好的。黄头回鹘和吐蕃想趁天灾人祸,到关中抢一把。西北流民渐多,禁军和厢军的情况堂嫂也知道,折种两家又抽不出兵力……”
“铮~~~”折彦文的鸡皮疙瘩随着琴声的悠长结尾,浮起又落下。他悄悄擦把冷汗,等公主,不,等堂嫂说话。
“我只问你,当年的事,折家有没有参与?”声音不高,每个字都清清楚楚,说话那人似时远时近。
充满磁性的声音,让战场上杀敌数十的年轻人愣了一下。
折彦文甩甩头,这趟进京前老太爷有过吩咐,那件事也该对公主有个交代,“当时……折家没说话,老太爷和几位长辈,一句话都没说。”
说到最后,折彦文的拳头握紧,青筋遍布,又低下了头。
沉默,持久的沉默。
“八万贯的会子,到洛阳取。这里是几家还不错的粮商,有私盐也可以买一些,出了事,推我身上。”安宁公主终于抬起头,眼中蓄满泪水,递给折彦文一张纸条。
折彦文接过纸条,灵光一闪,以臣子拜见公主的规矩行礼,再以堂弟拜见堂嫂的规矩行礼,这位骁勇果敢的小将觉得自己十分机智。
折彦文被自己的机智振作了精神,终于压下了心头紧张,他犹豫了一下,还是说道:“堂嫂,这两天的万姓交易大会上,出现了名叫炭炉的新玩意儿……”
“怎么说呢,就是铁皮炉子,还可以用铁皮筒将炭气引出。堂弟觉得这种东西,在西北苦寒之地有大用。毕竟甘凉和陕西缺很多东西,但就是不缺柴炭。”
“什么长处?于军中而言,炭炉主要的长处便是暖和,还可省下不少柴炭,对西北之地不无小补。若只是铁皮便更好,可随军转运,军士不再为酷寒所困……”
“不卖法子也可以,西军可以用其他东西换炭炉,详细条件的话,堂弟还要回去请教长辈,只希望卖炭炉的那家不要狮子大开口。西北军情紧急,堂弟明日便要西去,麻烦堂嫂了。”折彦文越来越机智,也越来越没节操。
待柴凝馨点头,折彦文便喜不自胜,大谈西北这几年如何不容易,他砍死过多少人,但故意避过了和自己堂哥相关的一切事务。
三遍茶已过,折彦文觉得不可久留,否则会影响公主,也就是堂嫂的清誉。
折彦文跟着两位公公向外走,不时回头看一眼。临出门时,他按着大哥的交代,给两位公公的袖子里各塞几张交子。
虽经久不用,但公主大宅的门轴质量很好,没发出多大声响便完成了开合。
公主听到声响,赤脚走到窗边,看向外面静谧的夜色,泪珠落地,溅起,四散。
“若回不来,馨儿便替我好好活下去。”几年前,桃林相别时,折家公子只说了这一句话,便转身离去。